霍桑(1804—1864)美国19世纪最杰出的浪漫主义作家。代表作《红字》已成为世界文学经典。在霍桑的作品中,一景一物都有其比喻象征的含义,不仅配合抒情和渲染气氛,其本身即具“灵性”,成为故事的参与者。
这篇《春日迟迟》是他写景散文中的名篇。其语言古雅秀丽,既有隽永的意味,又有抑扬顿挫的节奏感,且句式多对偶,使得文章富有浓郁的诗意。
(高健 译)
春日迟迟
(节选)
那翘企已久的芳馥春天,尽管迟来几周,终于还是来了,这一来,古宅的檐苔墙霉,处处一派生机。明媚的春色已经窥入我的书斋,不由人不启窗相迎;一霎间,郁郁寡欢的炉边暖流与那和畅的清风顷刻氤氲一处,几给人以入夏之感。
展开剩余86%窗扉既已洞开,曾经在冬月伴我蛰居斗室之内的那一切计数不清的遐思逸想——浸透欢戚乃至古怪念头的脑中异象,充满朴实黯淡的自然的真实生活画面,甚至那些隐约于睡乡边缘、瞬息即逝的瑰丽色泽所缀饰成的片片梦中情景,所有这一切这时都立即逸出,消释在那太空之间。
的确,这些全都让它去吧,这样我自己也好在融融的春光下另讨一番生活。沉思冥想尽可以奋其昏昏之翅翼,效彼鸱枭之夜游,而全然不胜午天的欢愉阳光。
园中树木虽还未抽芽著叶,但也脂遂液饱,满眼生机。只须魔杖一点,便会立即茂密葱茏,蓊森浓郁,而如今枯枝上的低吟悲啸到时也会从那簇叶中间突然响出一片音乐。几十年来一向荫翳西窗的那株著满苔衣的老柳也必将首先披起绿装。
整个一冬,它们那蔫黄的桠杈之上总是晴光如炽,因而即使是最凄其晦冥的天气,也都予人以一种欣欣之感。遇到雾雨云天,柳会令人忆起可爱阳光。
我书斋窗下的淡紫丁香同样也已开始生叶;不消几天,只要伸出手去就会触着它那最嫩绿的高枝。这些丁香,由于不复年轻,久已失去其昔年的丰腴。
从内心,从理智,从常情乃至从爱好讲,我们都已不再满意它们的外观。老年一般受人尊敬,但是联系到丁香、蔷薇或者其他观赏性的花木,便恐怕未必如此;这些尤物,既以美为其生命,便似乎只应活在它们的不死青春——至少在其衰竭到来之前就该及时死去。
美的树木乃是天上的圣物,按其生性本应不死,但是后来移到人间,也就不免要失掉其原有权利。一丛丁香竟然活到老迈不堪,辈分高高,这事本身便有几分滑稽可笑。
这一比譬似乎也同样适用于我们人生。那些风致翩翩,生来便仅为给整个世界添色增美的人,按理也应该早些死去,而不该活到鬓发苍苍,皱纹满脸,正如我窗下那丛丁香不该苔皮厚厚,萧索枯萎。这倒并非是说在价值上美将逊于不朽。不,美应永远存在下去;也正为此,所以每当我们看到美被时间战胜,便将产生不快之感。
另方面讲,苹果树却可以活至老耄而不致遭到物议。它们完全可以爱活多久便活多久,也尽可以将其自身盘曲虬蟠得全然不成形状,然而霜皮瘦枝之间,却又红花著梢,夭夭灼灼,一树春色。
看来人间的花木要想在世上享有寿数,除了开花应该美丽之外,还必须结出一定数量的果实,以服众口;否则仅具莓衣苔皮之类,而再无其他,则于合宜一端,势将人情天理,两难相容。
说起春天的赏心乐事,我们又怎能忘记禽鸟?
它们那些曲调的猝发简直仿佛一股春潮从那严冬的禁锢之下骤然溃决出来。所以把这些音籁说成是奉献给造物者的一阙颂歌,确也不为言之过高过分,因为大自然对这回归的春天虽然从来不惜浓颜丽彩多方予以敷饰点缀,但在凭藉音响以表达生之复苏这番意思上却是不出鸟声一途。
不过,此刻它们的抒放还仅仅带点偶发或漫吟的意味,尚非是刻意求工之作。它们只是在泛泛论着生活、爱情以及今夏的栖处与筑巢等问题,一时还不暇稳坐枝头,长篇大套地谱制种种颂歌、序曲、歌剧、圆舞或交响音乐。其间急事也常提出,大事也常通过匆忙而热烈的讨论,加以解决,但是偶然情不自胜,一派浓郁繁富的细乐也会嘤然逸出,恍若金波银浪一般地滚滚流溢于天地之间。
它们的娇小身躯也像它们的歌喉一样忙个不了;总是上下翻飞,永无宁日。即使是三三两两飞避到树梢去议论什么,也总是摇头摆尾,没个安闲,仿佛天生注定只该忙忙碌碌,因而其命虽短,所过生涯却可能比一些懒人的寿数还长。
在我们所有的禽羽族中,那名叫燕八哥的也许是最喜鼓噪的一种。它们往往成群结伙,啸聚树端,而那喧嚣吵闹的激烈实在不亚于乱哄哄的政治议会。
政治当然是造成这类舌战激辩的主要原因,不过与其他的政客不同,它们毕竟还是在彼此的发言当中注入了一定的乐调,因而总的效果倒也不失和谐。
然而在这一切鸟语之中,听起来最使我感觉优美欢快的再无过于一座高大堆房里的燕子呢喃;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量甚至超过红脖知更。
当然所有这些栖居于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几分人性,也多少具备一点我们的那个不死的灵魂。早晚晨昏之际,我们都能听到它们在吟诵着优美祷文。
仅仅不久之前,当那夜色还是昏昏,一声浏亮而激越的嘤呜已经响彻周遭树端——那音调之美真是最适合去迎接绛紫的晨曦和融入橙黄的霞曙。试问这小鸟何以要在午夜吐放出这般艳歌?或许那乐音是自它的梦中涌出,此时它正与其佳偶双双登上天国,而不想醒来,自己不过瑟缩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胜其幻灭之感。
昆虫也是春的最早产物。许多我完全叫不上名字的小虫早已蠕蠕雪上。不少肉眼难辨的细物正在晴光之下嗡嗡营营,密如雾霭,不久飞入暗处,又恍被吞噬,渺不可见。
蚊蚋已经开始奏起它们那生人微怖的细弱号角。黄蜂也在纷纷袭击着晴窗。蜜蜂还曾闯入室中,来报花信。蝴蝶甚至在雪消之前便已飞来,但寒风之中实在不无伶俜索莫之感,尽管一身彩衣,萦金缭碧,富丽非凡。
田野林径之间一时还春色不浓,少人光顾。日前外出时,一路之上还见不着紫堇银莲,或者其他一些像样花草。但是去登登对面小山,以便辨识一下春的足迹,还是完全值得。我自己便一直在追踪着它的一切微细变化。周围河水一道,蜿蜒作半圆形,所经草地因过去悉属印第安人,此水至今犹仍其旧。然而那里地卑水阔,日照之下,大有浮光耀金之感。
近岸一带,成行树木几半浸水中,稍远,但见灌丛处处,簇出水面,仿佛在仰首吸气。其中最奇特的是一些零星巨树,孤立于死水之中,水面也较宽阔,广袤可数里许。一些树身由于浸水过深,尽失其比例匀称之美,见后始知其天然形状之可爱可贵。
今年春汛期间,河水虽未泛滥成灾,但是浸地之广,也为近几十年来所仅见。事实上它已漫过石栏,致使公路个别地段几可荡舟。不过此刻已见退势,水中孤屿渐与大片土地相连,其他一些汀渚也慢慢冒出积涝,仿佛前所未见的新造之陆。
眼前种种实在酷似尼罗河畔的退水情景——除了没有那种黑色沉积,另外也恍若诺亚时代的浮浮天水,所不同者,这些重见天日的陆面之上到处洋溢着一派盎然生意,因而给人的印象仿佛一切概出新造,而非因为浸淫陷溺过久,非洪水不足以尽洗其污秽。这些新出水的岛屿实在是整个景物中最青葱的部分,只须那融和的春光一到,登时便将绿满郊原。
感谢上苍给了我们春天!试想整个大地——还有人类以及与他们息息相关的旧地故乡——又将是怎么一副模样,如果生命只是这般孜孜,一刻不停,从来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定期来复,以便给它注入一点蓬勃生机?难道这个世界真会变得完全不可救药,以致连春天也不能给它携来一丝新绿?难道人们也都变得那么衰朽不堪,以致他们青春时代最微弱的阳光也永远不再射入心扉?
绝不会的。我们这座古宅的墙霉阶苔此刻已是一片烟景……
说到我们的一年四季,夏天总是但以眼前为务,而不思将来;秋天富饶丰赡有余,但过趋保守;冬天则已完全丧失其美好理想,只知在瑟瑟的寒风之中重温其往日迷梦;因此惟有春天,那生意盎然的春天,才是这变动不居的序时之中的最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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